去办遣散证明。这是一系列混乱不堪、令人讨厌的程序。像往常一样,人们推来推去,我也只好在医院之间来回碾转——从谢塔莫到巴巴斯特罗和莱里达返回——集结在韦斯卡的军队已经切断了所有的交通道路,让一切混乱不堪。我记得晚上总要睡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一次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次睡在沟渠里;一次睡在窄窄的长凳上,半夜里还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还有一次睡在巴巴斯特罗市立旅馆里,一旦你离开铁路,除了偶尔路过的颠簸不已的火车外别无他车可乘。你得在路边等候几个小时,有时要连等三四个小时,与成群结队忧伤不安的农民为伍,他们携带满箱的鸭子或兔子,向每一辆路过的卡车招手。当你终于有幸等到一辆没有塞满人、面包或子弹箱的卡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过来时,卡车就会像吞食肉酱似的把你吞进去。战马从来不会像那些卡车一样把我抛得老高老高,赶路的唯一办法是大家相互贴在一起。让我难堪的是,我身体太虚弱,没有别人的帮助,我就爬不上卡车。
我在去蒙松医院取医疗证时在那里住了一晚。邻床是一位突袭队员,左眼受伤了。他待人友善,给了我几根香烟。我说:“要是在巴塞罗那,我们本会互相攻击。”我们都笑了起来。奇怪的是,只要你来到前线附近的任何地方,整个的精神状态似乎就完全改变了。政治派别间的一切或几乎所有的深仇大恨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前线的那些日子里,我根本想不起有任何加联社党的追随者会因我属于马统工党而对我心存敌意。那种事情只有在巴塞罗那或者远离战争的地方才会发生。谢塔莫有大量突袭队员,被从巴塞罗那派来参加进攻韦斯卡的战斗。突袭队员不是为前线作战准备的部队,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未经历过战火。在巴塞罗那,他们是街道的主人,在这里,他们是新兵,地位在那些已在前线战斗过几个月的15岁的娃娃民兵之下。
蒙松医院的医生照例让我伸出舌头做内窥镜检查,并像其他医生一样高兴地向我保证,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并在证明文件上签字。在我等候检查的时候,手术室里正做非麻醉的残忍手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使用麻醉剂。手术一直在进行,一声声尖叫传来,等到我走进去的时候,只见椅子被扔得到处都是,地板上一滩滩血和尿。
这段最后旅程的细节异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和几个月前相比,现在我的心态已经大不相同了,变得更加善于观察。我拿到了我的遣散证明,并加盖了第29师的印章,还有医生证明我已“宣告残废”我可以自由地回到英国去了,因此我也几乎是第一次可以在西班牙走走了。我在巴巴斯特罗待了近一天的时间,因为每天只有一趟火车。我以前曾路过巴巴斯特罗,有过匆匆的一瞥,那对我而言只是战争的一部分——昏暗、泥泞、阴冷,到处都是呼啸而过的卡车,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军队士兵。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我信步而行,看到了赏心悦目弯弯曲曲的街道、老石桥、放着一人高的大泥桶的酒店、稀奇古怪遮遮掩掩的店铺,人们在那里制作车轮、匕首、木勺和羊皮水壶。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人制作皮壶,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水壶里面用兽皮制作,而且内里的一面毛还没有褪去,因此,你确实喝下过经山羊毛过滤的水。我用这种水壶喝了几个月的水,竟一无所知。城镇后面有一条翡翠般浅绿的小溪,一座陡峭的石崖矗立其中,岩石上建有房屋,从卧室的窗口你就能直接跳入下方一百米的水中,无数鸽子栖息在崖洞中。莱里达的有些古老建筑已经坍塌,成群的燕子在残垣断壁上筑巢,向远处看去,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鸟巢就像是洛可可时期建筑的范本。奇怪的是,我在这里驻留了近六个月却视而不见。现在怀揣遣散证明,我再次感到自己像个人,也有点像旅游者。这几乎是第一次让我感到自己确确实实身处西班牙,置身于一个我终身神往的国度。在莱里达和巴巴斯特罗静谧的老街上,我似乎获得了解脱,远离西班牙谣言,这些谣言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白色的层层山峦、牧羊人、讯问地牢、摩尔人风格的宫殿、黑乎乎蜿蜒成行的骡队、灰色的橄榄树和一丛丛柠檬树、披黑披肩的姑娘、马拉加和阿利坎特的美酒、大教堂、红衣主教、斗牛赛、吉卜赛人和小夜曲——总之,这就是西班牙。在所有欧洲国家中,它最让我心驰神往。遗憾的是,当我想方设法最终到达这里时,我只看到了这个国家东北部的一角,而且是在混乱的战争中,是在最寒冷的冬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