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一场景：清晨的天空泛牡蛎般的，星星还没有落尽，旷野里孤独的百灵鸟开始啼叫，这时大队工了。清风习习，晨光初照，万年的沙梁上行走着一串串骨，如果仔细听还可以听见那些骨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

才觉到冷，随即便冷得发抖。是谁告诉我的直的脚就意味着死亡我已不到兴趣，我要搞清楚我现在在哪里。

这习惯使我抬起，着气看看四周。我不知别的，我只知我抬不动睡在我旁边的这赤的尸，最好还是我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夜月光非常亮，和枪毙人那天的光一样。原来这间房里还睡着许多人，月光一个一个地照亮他们的面孔。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上。他们睡着了但却不闭睛，不过显然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们睡觉的样既别扭又安详。

我看见了他们，但我看不见生与死的界线。我有一害怕。不是害怕他们是死人或者说我已经死了，而是害怕我好像和他们不一样。我总是在追求和别人一样。我记得把我划成“右派”时我曾有一害怕，但后来被划成“右派”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就安下心来了。了劳改队我更有快乐了，因为在这里我看到我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看到他们一动不动而我居然会动不禁到惭愧。如果他们已死去的话我情愿去死。然而月光却使我逐渐清醒，更加清醒。我开始意识到我曾经死去过现在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再去死在我来说比一次复活更困难。既然我能动我就想到向门边爬去。我知什么地方是门，就在那没有亮光的地方。

（亲的，我就是用这样的手摸遍了你的全。你很好，你不怕。你知从那时以后，这只手就四不停地寻找温和柔。）有一次我躺在田埂上发烧，队长说我是装病，吆喝着跑过来赶我下田。他说劳动能治百病，我的病全在我天生的懒骨里。他拽起我就往田里拖。在挣扎中我那只命的爪乘机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我心想这下你可要死了！可是他照常活蹦地把我拖了二百多米，生龙活虎地一掌把我推下稻田。

我并不害怕。我最近的记忆就是摸死人的经验。一个中学术教师，一个国民党队的术教官死在我左边；一个地区的车站站长和一个商店经理死在我右边。他们大约都死在半夜。如果工的钟声响了，一房劳改犯们都急急忙忙爬起炕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睡在被窝里这个人肯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能反抗命的钟声。我连续推过四个这样勇敢的人都没有推醒，我几乎怀疑有什么凶恶的东西譬如鬼怪灵之类附上了我的手。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常常对着手掌细细地看，我觉得它好像已经不是我原来的手，一早已灭绝了的动的爪不知怎么长到了我的手腕上。

等我以为已经爬到门边去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睡在这位尸

我的手指着一样东西。着这样东西的觉唤起了我最近的记忆：冰凉，糙，而又有石上的藓苔那般腻手。我摸到了一赤着的尸。

走着的还能呼，还有生命，被别人抬着走的人已经死亡。我走在这酷似送葬的行列中什么也没想。我记得在一段时间里我已经没有想的能力，没有支付思想活动的量。所以我现在的回忆中有一段空白，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成熟，还很愚蠢的原因。生活仅仅靠习惯来运转。这样的景象多次重复；我每天行走在送葬的行列里，把死者埋了以后再去劳动，于是逐渐养成了一个不能和死人睡在一起的习惯。我一也不知为什么活人不能跟死人睡在一起，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死了还是抬去的人死了。总之，四次的经验足够告诉我不能睡在一个称为“死人”的人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