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凛冽的北风刮得大地呜呜地叫唤。她硬着头皮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个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脖子里挂个筐子,筐子里装着土块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吗?就是这样的会,她还不得不参加。
生产队的办公室,是用饲养员睡的屋子来代替的。火炕上,铺几块席芭子;墙壁上被烟熏得像是涂上了一层黑垢泥;地上扔着一些鞍、夹板之类的东西。
开会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间,依次站的是她的父亲、叔叔,还有她叔叔的儿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这些地主坏分子的站法,颇有点独出心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更让人寒心的站法。她父亲和叔叔赤脚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块上,背上放一块修河用的一米见方、三寸厚的水泥砖。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里挂一只盛满土块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么也站在这里?
一听队长的话,便明白了原委。原来,今年的农业产量没有上去,原因是剥削阶级(指她父亲和叔叔)和受了剥削阶级影响的坏分子(指王天仁)在捣乱。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质问:“他王天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剥削阶级的日子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说是受了剥削阶级的影响了呢?”
几句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招来了大祸,受到了围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张表白书。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时也表示,坚决跟着共产党,坚决跟着毛主席,用实际行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她把它贴在队办公室大门上。这时候,她觉着心踏实了,像是还了一大笔债似的。
就是这样一张大字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让她结识了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来,送到公社参加劳动改造。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觉着自己没脸见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绝对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
当民兵们追到河沿上时,她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仅留下了一条花头巾。
四干河,位于夫妻山北面、刘堡西面、王赵堡南面。
这天,刘斌正在给一块干地灌冬水,蓦地,发现了四干河里淌下来的王兰花。
“太危险了!下面不远是分水处,要是碰到闸门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铁锨砍倒了一棵小白杨。
“抓住树梢!”
他见她的头仰起来了,便大声喊叫。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树梢。要不是他力气大,说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来了。
望着冻得发紫得她,他背起来就朝家里跑去。…到家里,他嫂嫂帮助她换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阳,从窗里照进了屋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刘斌的嫂嫂。她比刘斌长两岁,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继续看那封没有看完的信。
你虽然热情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使我心里不安,你反对我住在你家里吗?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一切。原来,我的表姐是一个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天,回来还要垫圈、出粪、挑水、起土…家里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却连个白面馍馍都吃不上。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早上鸡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来的。
刘斌从小失去了母亲,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长大的。父亲由于脾气直,看不惯有些队干部的所作所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个年代里,为了抓阶级斗争,上面要给生产队分配专政对象。为了完成任务,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下,就给他父亲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然后当阶级敌人批斗。
哎,谁让他爱管闲事呢?
这期间,刘斌的哥刘亮由于受不了别人的欺负,终于在一个黄昏跑了。后来,他就变成个不务正业的人了。由于这一切原因,再加上当时上高中要推荐,所以,十四岁的刘斌被迫辍学了。
一天,队上评工分,他和队长吵起来了。
二、队长为了要挟他,扔给了他一杆牛鞭,说:“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给你记全劳力!”
“干就干!”
小刘斌拾起牛鞭愤愤不平地离开了会场。
从此,他起早贪黑,练扶犁本领。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样扶犁了。队长无奈,只好给他记足了全劳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后来,当他知道了母亲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书有我母亲的一生这样悲壮呢?我难道不能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吗?别人能写,为什么我就不能?
心目中有了一条路,决心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劳动之余,书本就变成了他的伴侣。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最佳时光。有时,连一颗字也写不出;有时,故事就成了喷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断。他可以一口气写到天亮。耽误了出工,又会招来一场大祸。…
他救出王兰花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兰花望着镶在窗户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给她做了一顿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刘斌没有吃饭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这样做,是因为刘斌早上没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开了他的门,当她知道他一夜没有合眼而在写什么书时,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没有给他做午饭。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来了拌面…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表姐见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难言啊,眼下还得在人家这儿住几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刘斌替她去给她妈妈送信,回来就上工了。她过意不去,从表姐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准备给他送去。可表姐却一把夺过馍,分给了她的四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饭碗。表姐问她为啥不吃,她推说肚子里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门。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了大地。风,像慈母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东面那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她心里一热,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前。透过牛肋巴窗塑料纸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见了他。
他,在一张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门。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不时动一动身子。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下,她才感觉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给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头补上补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么样的棉衣呢?肯定是旧的,也许没有一点热气了…要是自己能进去,把身上披的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伙子的门,多不好意思啊!…真的,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点冷,头也摇开了。这时,她盼着奇迹出现:自己能隔门给他披上棉衣,或者这门能自动地打开…
八、志同道合
她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
表姐带着她的孩子们走娘家去了。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顿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