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往东拐,先是石子路,接着便是土路,汽车像跳舞样地颠簸起来,想必车厢里的猪比他们还累,不时地发出狂叫。赵兴华觉得在汽车的摇晃下有点渐渐飘起来的感觉,像坐在一只漂荡在海狼上的小船里,一会冲上峰顶,一会又跌入波谷,他有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他此刻像一个指挥航向的舵手,马虎不得。王师傅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地朝着大塘沟开去。
不管怎么说,在乡下人的眼里,从农村出去的人,开着汽车回来了,他们分不清哪是奔驰,哪是普桑,或者客货两用车,总之是四个轮子的,总之和农民不一般了,算是一种衣锦还乡了。
赵天伦的儿子当年考上大学时曾经风光过,令四乡八邻的乡亲们羡慕过,只是后来每次寒暑假回家时就变得普普通通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更没有给人衣锦还乡的感觉。
一辆平时不多见的客货两用车朝着大塘沟驶过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群孩子。其实这也不怪没有大人欢迎,如今的大塘沟,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那些男男女女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但是当这辆客货两用车嗒嗒嗒地拖着长长的尾巴样的浓烟停在赵天伦家门口时,还是引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汽车和赵天伦家发生如此直接的关系这还是头一次,不要说汽车了,就是手扶拖拉机,也从没有过。
客货两用车嗒嗒嗒的响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赵天伦的头顶上响着,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两手往背后一背,雄赳赳地出了门。
赵天伦边走边想,这汽车八成与儿子有关,因为儿子离家后就没有半点消息。
到了门口,客货两用车已经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果然不错,当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时,一眼看到儿子乱如稻草样的头发,僵硬的两腿绊来绊去。赵天伦有点莫名其妙,儿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赵兴华不顾自己的狼狈与疲惫,指挥着汽车掉头、倒车。
直到这时,人们才感觉到,赵家并不是什么西洋景,更不是儿子衣锦还乡,而是拖了几头黑猪回来了。围观的老人眼中多少有些轻蔑和藐视的眼神。
赵天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像与己无关一样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在他几十年的思维定势中,他的命中注定了当一辈子农民,种田、养猪这是他改变不了的命运。正是为了改变他赵家的命运,他做梦都要让儿子读书,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庄稼汉虽然不懂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但他太清楚了,农村人只要好好读书,就一定会成为城里人,就一定能住高楼大厦,就一定会过上和农村人有着天壤之别的好日子。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让儿子读书,将来有一天,成为大塘沟人人羡慕的城里人,为他赵家争气,为他祖上争光。可当他看到儿子拉回来几头黑猪,尽管儿子这些天处处反常,在自家院里建猪圈,从来不提回学校的事,但当他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现实时,真的一下子给弄蒙了。二十多年来,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他是铁了心,或者说他认定了儿子不会像他这样甘愿当一个农民。
记得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赵天伦好多天乐颠颠,差点像范进中举那样。
说来好笑,自打儿子上学开始,无论是小学、初中、高中,儿子的学习都是出类拔萃的。赵天伦那些年活得太有滋有味了,应该说是他人生最得意、最辉煌的岁月。说来也真的奇怪,别人家的庄稼又施肥又治虫,可就是没有好收成。四乡八邻的那些孩子花钱上学,就是没个好成绩。惟独他赵天伦的儿子,从小学到考大学,势如破竹,一帆风顺。赵天伦乐得半夜都笑醒了。
这么多年来,赵天伦自觉活得比那些农民都有滋有味。特别是儿子上大学之后,他更是心满意足了,白天种那几亩地,常常哼几句走了调的京剧。
四
在王师傅的帮助下,赵兴华一头一头地把猪往下抬。猪的叫喊声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赵天伦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养起猪来了,这件事对于赵天伦来说,虽然不是什么耻辱,可也不是什么扬眉吐气的事。农村人谁家不养猪,猪养得再好,那不过还是养猪。农村现在出去打工的农民工每次回到家乡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行李,趾高气扬地回来了,不言而喻,他们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留在家乡的人,他们的腰里装着鼓鼓的钱包。在乡下人的眼里,人家有钱,人家就是英雄好汉。儿子弄了那么多猪回来。这猪不大也不小,大约都在五十斤上下。看着这些猪,赵天伦那张核桃脸绷了起来,避开那些围观的老人孩子,从腰里抽出烟袋,心不在焉地吧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