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燕园中，只剩下了幽径的这一棵藤萝了。它成了燕园中藤萝界的鲁殿灵光。每到
天，我在悲愤、惆怅之余，唯一的一
安
就是幽径中这一棵古藤。每次走在它下面，闻到淡淡的幽香，听到嗡嗡的蜂声，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的，人生还不全是荆棘丛。其中情味，只有我一个人知
，不足为外人也。这一条路在燕园中是极为幽静的地方。学生们称之为“后湖”他们是很少到这里来的。我上面说它平平常常，这话有
语病，它其实是颇为不平常的。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实有曲径通幽之趣。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无论夏秋冬，总有翠
在目。不知名的小
，从天开起，过一阵换一个颜，一直开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团
绿，人们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穿行。林中小鸟，枝
鸣蝉，仿佛互相应答。秋天，枫叶变红，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凄清中又饱
烈。几乎让人不辨四时了。我是一个没有
息的人。我的
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动
、小草惹起万斛闲愁。真正的伟人们是绝不会这样的。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像我这样的话，也绝不能成为伟人。我还有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甘于如此，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小草
泪叹气。这一棵古藤的灭亡在我心灵中引起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小径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此时绿叶接天，红荷映目。仿佛从地下
爆发一
无比
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
与天公试比
，真能使懦者立怯者，给人以无穷的染力。但是，这也不行。
睛虽闭，但耳朵是关不住的。我隐隐约约听到古藤的哭泣声，细如蚊蝇，却依稀可辨。它在控诉无端被人杀害。它在这里已经待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树一向和睦相。它虽阅尽人间沧桑，却从无害人之意。每到天，就以自己的朵为人间增添
丽。焉知一旦毁于愚氓之手。它到万分委屈，又投诉无门。它的灵魂死守在这里。每到月白风清之夜，它会走来“显圣”的。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山的群树、池中的荷是对它表同情的，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约束，寸步难行，只能无言相对。在茫茫人世中，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哪里有闲心来关怀一棵古藤的生死呢？于是，它只有哭泣，哭泣…从此以后，我最
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悬在空中的古藤枯
，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
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时候，我就
闭双，疾趋而过。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我估摸已经走到了小桥的桥上，吊死鬼不会看到了，我才睁开走向前去。此时，我简直是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但是，
据我个人的评价，在众多的藤萝中，最有特的还是幽径的这一棵。它既无棚，也无架，而是让自己的枝条攀附在邻近的几棵大树的和枝上，盘曲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概。因此，从下面看，除了一段苍黑古劲像苍龙般的
外，本看不是一株藤萝。每到天，我走在树下，前无藤萝，心中也无藤萝。然而一幽香蓦地闯
鼻官，嗡嗡的
蜂声也袭耳内，抬一看，在一团团的绿叶中——本分不清哪是藤萝叶，哪是其他树的叶
——隐约看到一朵朵紫红的，颇有万绿丛中一红的意味。直到此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棵古藤的存在，顾而乐之了。不
是在山上，还是在湖中，一到冬天，当然都有白雪覆盖。在湖中，昔日潋滟的绿波为
冰所取代。但是在山上，虽然落叶树都把叶落掉，可是松柏反而更加
神抖擞，绿更加烈，意思是想把其他树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弥补过来，非要显示绿的威力不行。再加上还有翠竹助威，人们置
其间，绝不会到冬天的萧索了。在所有的这些神奇的东西中，给我印象最
，让我最留恋难忘的是一株古藤萝。藤萝是一
受人喜的植。清代笔记中有不少关于北京藤萝的记述。在古庙中，在名园中，往往都有几棵寿达数百年的藤萝，许多神话故事也往往涉及藤萝。北大现住的燕园，是清代名园，有几棵古老的藤萝，自是意中事。我们最初从城里搬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几棵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藤萝。每到天，紫的朵开得满棚满架，引得游人和蜂猬集其间，成为天一景。这一条神奇的幽径，情况大抵如此。
但是，我愿意把这个十字架背下去，永远永远地背下去。
经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
木也不能幸免。藤萝们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树等等，被异化为“修正主义”遭到了无情的诛伐。六院前的和红二三楼之间的那两棵著名的古藤，被决、彻底、净、全
地消灭掉。是否也被踏上一千只脚，没有调查研究，不敢瞎说；永世不得翻，则是铁一般的事实了。记忆不清。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
印象：这一条平平常常的路是有来的，不能等闲视之。然而，我快乐得太早了。人生毕竟还是一个荆棘丛，绝不是到
都盛开着玫瑰。今年天，我走过长着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前一闪，吓了一大
：古藤那一段原来凌空的虬，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断，只留上段悬在空中，在风中摇曳。再抬向上看，藤萝初绽来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朵，还在绿叶丛中微笑。它们还没有来得及知，自己赖以生存的树已经被砍断了，脱离了地面，再没有
分供它们生存了。它们仿佛成了失掉了母亲的孤儿，不久就会微笑不下去，连痛哭也没有地方了。世界上像我这样没有
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声恐怕只有我一个能听到。在浩茫无际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总总的植中，燕园的这一棵古藤，实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问一个燕园中人，绝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绝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它的死亡的，绝不会有任何人为之伤心的。偏偏了我这样一个人，偏偏让我住到这个地方，偏偏让我天天走这一条幽径，偏偏又发生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悲剧；所有这一些偶然
都集中在一起，压到了我的上。我自己的格制造成的这一个十字架，只有我自己来背了。奈何，奈何！